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山河故人归 作者:夏荼dragon 文案 本篇收录两部短篇小说: 《愿得一心人》和《山有木兮木有枝》 同为《帝女山河覆》独立短篇番外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愿得一心人·1   小时候,教坊的容姑总是教导她们——   “作为教坊司的歌姬,你们生是汉宫的人,死是汉宫的魂。一生一世,都只能是君王的女人。”   那个时候容姑正年轻,貌美如花,杨风扶柳的身姿是教坊司最当红的舞姬,是羽歌的师傅。   在羽歌的记忆里,她的娘亲不过是一个命薄如纸的越国女子。   天下分南北,而南方的汉土之上三国分立,而越国好巧不巧便是那诸国中实力最弱的,而唯一能让世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它能歌善舞的越女。各国歌女中以越女的身价最高,可是漂亮的女子往往福薄。比如,每每打了败仗,越国便会向战胜国进献大量绝色的越女,而羽歌与她的母亲便是在那种情形之下被送到了南夏成为了教坊司的歌姬。   命薄如纸,薄命如斯,她的娘亲唯一教给她的,便是那首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所以,羽歌仰着娇嫩的脸倔强地看着容姑姑,不服道:“为何我们只能是君王的女人?君王有那么多女人,为何还如此不知满足?”   她第一次问这句话是在刚入教坊的时候,容姑姑摸摸她的脸,似是怜悯似是嘲讽地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她第二次问这句话是在她进教坊的第二年,容姑姑让她倒立了一个时辰。   此后每当容姑姑教训歌姬时说到这话,羽歌凭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倒立的时辰也是逐渐加长。一般人若是罚了两遍大多都会长个记性,可是她这个人罚了也是不长记性,又或者,是因为骨子里天生的倔强。   教坊大多捧高踩低、明争暗较,每当这个时候平日里嫉妒羽歌容貌的其他舞姬就会站在远处幸灾乐祸地笑。一向与羽歌交好的小太监阿福悄悄来看她,苦口婆心地劝她说,“羽歌你就别顶撞你师傅了,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君王的女人就君王的女人吧,你看看我,我还算是君王的男人呢,咱们就服下软别跟你师傅犟了,好不好?”   羽歌顶着脑袋充血后红艳艳的一张脸,眼前是倒过来的阿福白净如玉的脸庞,女孩子倔强地说道:“凭什么我们注定一生一世都只能是汉宫的人,君王都有那么多女人了为什么连我们都要是他的人?阿福,难道你没听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话吗?”   她自出生起便继承了越女中最好的倾城容颜,却也继承了她母亲临死时的遗憾与执念。   阿福比她进宫的时间还早,既没有读过书也不喜欢读书。但他幸得长得一副好皮相,可就是因为他这副好皮囊被其他小太监联合起来欺负,性格怯懦胆小,也就只有羽歌常常替他出头打架。   阿福摸摸脑袋,老实说道:“我确实没听过。”   见羽歌将两条腿放下来便知道时间到了,小舍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包裹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轻车熟路地塞给羽歌说道,“早就知道你会被罚,只剩下一个馒头,你赶紧吃吧,别给其他人看见了!我先走了!”   “知道了!“羽歌接过包裹,冲他挥挥手,说道,“阿福,你小心点!”   羽歌咬着手里的馒头,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小小的手托着腮不知道在想着些大胆的东西。   自从五岁的时候,她便和自己的母亲被送到了南夏充入了教坊司。   她不喜欢这座冷冰冰的汉宫,她想故乡的山水还有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爹爹。   母亲临死前,告诉她若是有机会便回到故乡,然后能够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愿意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骨成灰不相离。   夏日里的蝉歇斯底里,但羽歌的听力一向很好,便能从喧嚣的夏夜里分辨出一抹细细的抽泣声,夹杂着抽噎,时断时续。   羽歌常听宫里的老人说皇宫里埋葬着不知有多少红颜枯骨,那些冤魂白日里被压在汉宫地下,到了夜间便冒出来或诉说冤屈,或勾魂索命。   那些老嬷嬷说的那般煞有其事,而她的好奇心就像是一棵芽深深扎在心底,在那个夏夜的抽泣声里迅速地抽芽。   羽歌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馒头,像是克服着心里的恐惧,顺手拿过放在壁上的宫灯提着,猫着腰朝抽泣声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探过去,穿过月光溶溶下斑驳摇曳的竹林,终于,在一棵巨大的琼花树下找到声音的源头,尚且单薄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脸埋在膝盖中,发出抽泣声——   小女孩笑了起来,原来不是鬼魂。   羽歌踮着脚像只小猫般悄悄走到那个人身前,打量了片刻才惊觉是个穿着侍卫衣装的少年,环着腿的双手不知道拿着什么却有白色的细穗杂乱纠缠地垂落下来,让羽歌想起了临死前的蝴蝶奄奄一息的翅膀。   些许是他太伤心,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羽歌出声问道:“你在伤心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月色下的棱角分明的脸,眉眼浓烈似被墨浸染过却无端被泪水染得温存。少年这才发觉出声是个小宫女,提着六角的宫灯,盈盈站在他身前,有大朵的琼花从树上落下来,盈盈落落,让人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他侧过脸慌忙地用袖子蹭了蹭泪痕斑驳的脸,但表情却已是如常,除了那双微红的眼睛,紧紧绷着的嘴角,月光下侧脸平静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无懈可击。   羽歌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帕子,塞给他让他擦脸,懒懒地笑问道:“小哥哥,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的眼神一向尖,看见那少年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明显有五掌印,身上的侍卫服上好几个灰色的脚印灰啦啦地停在上面。   “没有。”少年微微抿着嘴,重复了一遍,“没有人欺负我。”   羽歌的倔劲又犯了,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哭什么?”宫里的人是不敢随意涕泣,若是冲撞了贵人被人认为晦气的话,不死也得脱层皮。   少年看着手中帕子,小麦色的脸像火烧一般的红,他嗫嚅道:“我摔了一跤,却没想怀中的排笙被……被我弄断了。”   羽歌瞅了眼他手中的排笙便知晓他在说谎,她教坊中学舞已经有了些年头,虽不是精通乐器但也知晓一二,月光下那两半青翠色的断口分明完整,她撇撇嘴:“你压得可真整齐。”   少年的嘴角抿得更紧,良久,溢出一丝苦笑摊开手看着断成两半的排笙,欲言又止:“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但傅将军说这是玩物丧志,就拿他的刀——”   羽歌看着身前这个少年,不知为何,心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种叫同病相怜的心疼。   她低下头看着少年手中的玉管排笙,比其他的笙箫乐器都要做得小巧玲珑,似模似样地点点头说道:“这么好的成色,可惜了。”   嗓音软软带着甜糯和不谙世事的天真,眉眼中却是天生的三分狡黠,   少年一听她的话,情绪更加低落,低着头紧紧皱着剑眉。   羽歌抿嘴一笑,拿起宫灯往教坊回跑去,边跑便回头,说道,“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那小侍卫不解地抬起头,黝黑的眼眸中带着微微的惊愕,看着女孩跑着离开,轻巧的步伐依旧惊起零落在地的琼花,层层叠叠,皑皑若雪。   果然,羽歌带着几样东西再次出现在少年面前时,白瓷一般的脸上似染了一层胭脂。   她将宫灯随手挂在琼树的枝丫上,“把你手里的笙给我,我帮你把它粘上。”   少年也不是没有粘过,只是并不能维持多久,但看着小女孩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知为何他越发沉默,手里却将排笙交给羽歌。   羽歌拿出打开瓶瓶罐罐,小心地用毛笔蘸着胶水往断口处涂抹,“小哥哥,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差?”   “宋斐,永安宫侍卫,”他看着断口处被沾上胶水风干后竟然纹丝不动,心中暗暗惊讶,“你呢?”   羽歌小心地放好胶水,这是她从教坊中修理乐器的地方偷偷拿出来的凝胶,自是同寻常的胶不同,她头也不抬,“我叫羽歌。”仔细地看着裂缝,覆在翠绿通透的排笙身上,就像深入刻骨的疤痕,又像在平静的绿湖中深深划开的波纹,带着诡异的美。   她理顺挂在一旁的流苏穗子,这才递给宋斐,笑:“粘是粘上了,但不知能不能用,你试试看?”   宋斐珍重地拿过,用袖子揩了揩,放到唇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果然,悠长的音色便从笙中流畅地泄出来,流入心扉,“谢谢。”   “你会吹曲子吗?可不可以给我吹一首曲子?”羽歌开心地托着腮,两眼明亮。   看着她天真地模样,宋斐唇畔是温和的笑,重新将笙放在唇畔,十指按住孔,如流水般潺潺的旋律便从那短笙中流出来,微风吹得树上的琼花微微摇动,婆娑的身姿似是应和少年的笛音。   羽歌先是认真听了一会儿,记住了旋律后便站起身,嘴角带着天真的笑意和狡黠的弯度,伴着少年的乐音起舞,脚步踩着笙曲的乐点,小小的手比成芙蓉花的样子。   溶溶月光笼罩中,昏黄的宫灯下,像一只白色的蝶飞舞在盈盈落落的琼花之间,又像无尽夜色中破土而生的含苞枝丫,虽稚嫩却清丽。   “你吹的真好,以后能为我吹笙练舞吗?”羽歌开心地转着,问道。   宋斐吹着短笙,看着她起舞时开心的模样,黝黑的瞳仁里也带着笑意和暖,心里仿佛破开一条口子如同他手中的短笙,却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找不出路口,蠢蠢欲动却被禁锢。   少年放下短笛,嘴唇轻撇露出一个淡淡的弧度,点头说道:   “好。” ☆、愿得一心人·2   “一二三,身体要软,动作要柔。”   容姑拍着掌心,一下一下当作舞姬的节奏,嘴里说着指点的话。匆匆五年过去,岁月并没有在容姑姑的模样中留下痕迹,变化的则是她正指导的舞姬们——   从当年青涩懵懂的小女孩,到如今眼波横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的女子。   每个教坊司的女子没有不想出人头地的,若是不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便只有孤老宫中的下场。   更何况,当今南夏的君王少年即位,俊美潇洒。后宫正值扩充之际,对比鲜明的结局让教坊司中的女子之间无时无刻不弥漫着无形的硝烟——虎视眈眈、明争暗斗者不在少数。   相比起争宠夺利飞上枝头,羽歌更醉心于练舞,始终坚持着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愿,虽说暗地里不知被嘲笑过多少次缺心眼,但因容姑姑偏爱的缘故,总算在风起云涌的教坊司里平安地有了一席之地。   见到大家都那么用心排练,容姑满意地点点头,临了之前半是嘱咐半是警告地说道:“练得很好,今晚陛下会在前殿摆宴为远道而来的燕国使者接风洗尘,排练了这么久,我希望到时候不要出现任何的差错。若是冲撞了在场的任何一个贵人,有你们好看的。”   羽歌和其他舞姬们一同福身,乖巧说道:“奴婢知道。”   前殿,羽歌抿嘴,那阿福和宋斐她应该都可以见到了吧。   “你在笑什么?”绿芙看着羽歌,哼了一声说道,“你可别太开心得太早!若是出了差错,可是丢师傅的脸!”   教坊司有很多个姑姑负责教学,若说整个教坊司能算容姑姑正经弟子的话,便两个羽歌和绿芙两个人。   两个少女在教坊中都是最最拔尖的,其他的人都说绿芙以后许是要当夫人,羽歌则是接容姑姑的位子的,多么和谐的组合——   但却不想两个人气场不合,见面就要打嘴架。   羽歌也哼了一声,朝她办了个鬼脸,“你姑且先担心下你自己吧!”绿芙却反常地没有反驳回来,而是随着大家一起出去,临走时深深地看了羽歌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只不过后者仍然沉醉于舞蹈之中,尚未注意到绿芙的目光。   燕国使臣到来,于南夏是件不尴不尬的事情。   毕竟两国的关系都那样不尴不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但羽歌还是如愿以偿地看见亦步亦趋跟在舍人队伍中鹤立鸡群的阿福,和三年前因舍命救下萧殷而一跃成为他身前红人的宋斐,觉得甚是十全九美。唯一不美的仍是宋斐,他看见她跳舞时只是微微点点头,表情波澜不惊,标准死人脸。   跳完舞后,众人已是酒酣耳热,羽歌她们刚要回去却不想被掌事的舍人拦住,说道:“姑娘们留步,想必来之前你们的姑姑已经告诉你们,新客远道而来殿上人手不齐,让姑娘们委屈一下,给远道而来的使者们陪着斟酒说话。”   说着,浑浊而又精明的眼神扫过她们身上,最后停留在羽歌身上,像是针扎一般,看得她莫名其妙。   其他的歌姬像是早已知道串通好一般,看好戏一般看着羽歌,掌事舍人见羽歌一副摸不着头脑无动于衷的模样,微微伸出手握了握手心,见她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终于恼羞成怒一甩袖子:“都下去准备吧!”   众人道:“是。”   其他舞姬陆续走过她身边时,脸上都是止不住的幸灾乐祸,看得羽歌又是一阵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她便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大人请用。”看着眼前燕国使臣声色犬马过度的虚弱脸色和泛着贪婪的目光,羽歌忍住心里翻滚的恶心,勉强笑着为他添了一杯酒却不想执酒的手被那使臣生生扯住,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嘴畔是暧昧的笑容。   那使臣道:“没想到,一个舞姬竟然也有这般的姿色,看来这南夏的君王可是好生受得艳福。”   羽歌脸刷白了三分,再也挂不住笑容,想要抽回手却只能被牢牢抓住,而下一刻下巴就被那人牢牢抓住,似是打量货物的眼光,语气中带着轻蔑,“怎么,伺候君王伺候得殷勤,服侍本使就如此憋屈?一个区区舞姬,不过是供人玩弄的,还真是端起架子了!”   “奴婢不敢。”   使臣哼了一声:“既然不敢,那就先自罚三杯。”说罢,那瘦弱如竹竿的男子便拿过酒樽捏住羽歌的下巴便要往她嘴里灌。   羽歌又惊又怒,使劲向外推搡着面前的使者,却发现笙歌乐舞的大殿上根本没有人注意这里,又或者对动手动脚的场面习以为常。   高台之上的宋斐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转过身拱手对萧殷说道:“陛下,歌舞乐音总不过是靡靡之音,如此待客恐会让远道而来的使者不能尽兴,微臣斗胆,请以军法行酒令,助兴取乐。”   坐在殿上的萧殷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大殿上纸醉金迷酒酣耳热的景象,轻笑:“去吧,你可别丢寡人的脸。”   “诺。”宋斐单腿着地,掷地有声。   得了萧殷的许可,殿上伺候的宫人连忙撤下大吕黄钟换上角觞引泉,汩汩泉水被一层接一层地流入角觞中,其音色叮咚,带着天生的风骨,带走几分大殿中的脂粉靡香。   宋斐解下平常惯用的剑而选择比一人还高的红缨枪,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剑一般笔直地站在大殿中央,剑刃一般锋利带着生生破开的沉默肃杀,众人都不由得停下推杯换盏的动作看向他。   待竹帘后的琴师拨弄第一根琴弦时,宋斐一直垂着的眼才抬起来,手掌抵住身边的□□,五指旋转而握,骨节分明。   琴音合着流水叮咚声带着铿锵杀伐之意,宋斐一手□□惊起一路花间纷乱却配着乐音分毫不错,玄衣铠甲,墨色披风,黑发随着动作而张扬带着无言轻狂引得众人叹为观止。   如此行酒令,以音为准,以枪为令,音止时枪锋所指之人若是答不出来便被罚酒一杯,在贵族游戏中很是受欢迎。   红缨翻飞,随着风声呼啸而至。   羽歌惊得呼吸停滞,竟挣脱了那使者如铁箍的手。她看着眼前这根红缨枪,枪尖指着一直纠缠她的使者,不知为何,心里似是吃了颗糖一般甜。枪口处堪堪停在那使者的鼻梁前,被惊起的花瓣黏在枪尖,越发娇艳。   那使者又惊又怒指着宋斐斥责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他的注意力被彻底转移到他鼻子前的枪尖,哪里还顾得了什么美人。   羽歌趁着混乱溜到安全的地方,转过脸冲宋斐眨了眨眼睛,张大嘴巴无声说了句‘多谢’。   宋斐看也没看她,只是嘴角漾起淡淡的纹路却是与刚才铿锵凌厉不同,他收回□□,淡淡说道:“使者大人严重了,大人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所谓入乡随俗,也需遵守游戏规则。”但□□点地,看架势是使者若是不喝酒那把□□又会重新指着他的鼻子。   那使者哼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下。   宋斐行了个礼,重新回到大殿中央开始舞枪,觥筹交错的场面将刚才出现的不愉快很快遮过去。那使者不满地哼了一声,要求倒酒时才发现刚才还在的美人早就不见了。   月上中天,前殿的笙箫欢杂早已去了干净。   羽歌坐在石槛上蜷着膝盖等着宋斐,背后靠着琼花树,手托着腮看着满树琼花,想着在宴会上他故作正经的神情,嘴畔便抿成开心的笑意。她站起来,手伸出水袖捏成芙蓉的形状,不同于和其他歌姬一同排练的舞,是她自己编的,为白头吟而作,是她想要以后跳给心上人看的一支舞。   “皑皑天上雪,皎皎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月白色的水袖缓缓铺开,映着琼花皎皎,白瓷一般的脸,眉眼中是浑然天成的妩媚,笑颜中却带着天真明丽。   站在琼花树后的萧殷看着停下动作似是在苦思冥想的羽歌,原本他只是在散了席后出来散步,无意撞见羽歌的舞,便出声笑问:“诶,你叫什么名字?”   羽歌一惊,回过头看见站在琼树下的男子,带着常年沉淀下来的上位者威严的气势,只一瞬便认出他来暗道遭了,急急用袖子捂住自己的脸,像只受惊的小鹿一声不响地匆匆逃开。   萧殷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哑然失笑,摸着自己的脸问身边的人道:“寡人有那么可怕吗?那姑娘竟然会被吓成这样,没想到只是出来散步便碰到这么有意思的女子!你们说,寡人真的那么可怕,让她吓成那个样子?”   一直伺候萧殷的大监,摇摇头,不悦地说道:“那女子忒也没有规矩了,见到陛下不仅不行礼还逃了去,定是要重重责罚的。”   身处暗处的宋斐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剑柄,垂下眼眸波澜不惊的表情,“许是见到圣颜,一时无措,陛下勿怪。”   “她就是刚才晚宴里燕国使者吵着要的女子吧!宋斐,知不知道那舞姬叫什么名字?”萧殷抚摸着手里的扇柄,走到刚才羽歌跳舞的地方,捡起一块雪帕,上面用针线绣着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算得一手好字。   宋斐看着萧殷手里的雪帕,任凭黑色的瞳仁中风起云涌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良久才回答道:“微臣不知。”    ☆、愿得一心人·3   萧殷摆弄着手里的那方帕子,满心喜爱的样子,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萧殷将那方雪帕收入怀中,似是心情甚好的样子,摆手说道:“寡人想独自走走,你们就别跟着了。”   大监咦了一声:“方才原家和洛家两位千金来献艺,都不曾见到陛下这样高兴过。”   宋斐淡漠开口道:“不过就是献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大监白了宋斐一眼,说道:“宋将军当真是不解风情,给君王献舞自然是想做君王的女人呐!话说回来,那洛家二小姐跳舞时,宋将军你做什么出手相救?世风日下,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宋斐眉间微皱:“不救,难道看那洛家二小姐从莲台上摔下来?”   大监被噎,甩袖说道:“人家是注定要当陛下的女人,就算是摔下来,也是摔进陛下的怀中!”   “可陛下,不喜欢那两个女子。”宋斐淡淡说道。   大监嘶了一声:“诶,这样说仿佛也有些道理,瞧刚才陛下那神情,陛下许是看上那名舞姬了。”说罢,他便转过身哒哒地也走了,不知要干什么。宋斐面无表情地走到那可琼树下,满是薄茧的手心抚上琼树苍老斑驳的树皮,动作温柔如同情人的呢喃,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出现一个小小的弧度,他抬起左手,手心朝上便接住了一朵落下的琼花。   没过几日,羽歌便被教坊司的尚宫大人叫去,传达意思的容姑姑踯躅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跟我走吧。记得,到时候别乱说话。”   容姑姑牵着羽歌走到大堂,尚宫大人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和容姑姑一起行礼的羽歌,对着身旁的大监问道:“可就是她?”大监眼睛一亮,冲着尚宫大人耳语几番两人客气几句他便离开了。   李尚宫年逾四十,可却是保养得当,看起来比容姑姑大不了几岁。   虽说教坊司中的女子没有一个相貌平庸但那份夺人的气势通常使人忽略尚宫的美貌,而是记住她的身份和一丝不苟的板正。她站起来走到羽歌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打量了片刻,“果然是个美人,你叫羽歌?”   羽歌福了福身,“谢尚宫大人谬赞,奴婢便是羽歌。”   李尚宫微扬下巴,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也就不绕弯子了,今日找你来便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教坊中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只要你进了陛下的后宫,那么整个教坊司就都会是你的后盾,到时,你一个小小的歌姬成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羽歌跪下来,说道:“奴婢福薄,恐无法担任如此重任。”   李尚宫笑道:“你放心好了,刚才来的大监便是专门过来告诉我,陛下似是喜欢你,咱们教坊司的女子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汉宫的女子,又有哪个不想当陛下的女人享尽荣华呢?”   此话一出,容姑姑便有些绝望地闭上眼,似是料到了结局。   果然,羽歌的倔劲犯上了,不服说道:“大人怎可以己代人呢?帝王家再好也终是薄情,羽歌虽是小小舞姬但也曾听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难道大人就不知道吗?”   那样子,似是誓死不屈。   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李尚宫的脸拉下来,对外面喝道:“来人,舞姬羽歌不知天高地厚以下犯上竟敢冲撞本宫,把她和容姑关入暴室,若不反省悔改不得给其吃食!”   羽歌被两人拉住胳膊,挣脱不得,冲李尚宫叫道:“一人犯错一人担,何必要连累我师傅,尚宫大人如何能功过不分!”   李尚宫哼了一声,面上一片威严,说道:“她没有教好你,便是过,有何不能惩罚!不但要罚她,你更是要重重责罚,统统带下去!任何人求情或是探望一律同罪!”   暴室原本是用来惩罚犯了宫禁的宫人的,羽歌和容姑没有触犯宫禁但却是被教坊司尚宫亲自关押的,待遇又是不同,不用连日连夜苦作却不能睡觉不能吃饭羽歌每日更是要顶两个时辰的火盆,就是铁打的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也会支撑不下去。   容姑素来锦衣玉食不曾吃过这样的苦进去的第二日晚上便病倒发烧,羽歌搂着容姑侧脸贴着她滚烫的额头,哽咽着说道:“师傅,都是羽歌连累了你。”   容姑烧得迷迷糊糊,听她这样说,拍拍她的手:“你是我教得最好却也是最费心思的弟子,从前我怎么罚你你也不肯改口时我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尚宫大人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她急需在后宫有个可以巩固地位的棋子,何况她一向骄傲怎会容忍有人忤逆?”她咳嗽了两声,“羽歌,到了这个地步,无论你怎么做师傅都支持你,帝王家故是凶险,可一心人有真的是一心相待吗?”   羽歌搂着昏迷过去的容姑哭出声来,她放下她扑到栏杆上使劲地拍着,“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我要见尚宫大人,我要见她!”   果然,第二日李尚宫便出现在暴室中,看着举着火盆的羽歌,志在必得地笑:“怎么,想好了?”   羽歌跪在地上头顶上举着火盆,汗水褥湿凌乱的长发,不卑不亢说道:“师傅生病了,若是再不医治大人损失的恐怕不是一星半点。”   李尚宫看了眼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容姑,向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进去将容姑带了出来。   她看着跪着的羽歌,笑容里带着不屑和可怜,“那么你呢?你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你可别忘了你生是宫里的人,如今宫里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你要成为陛下的人。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你能向我证明真的有人肯冒大不韪为你触犯宫规,我就可以放了你。否则,你便乖乖为我卖命,怎样?”   羽歌倔强地与她对视着,毫不迟疑地说道:“好。”   琼花树下,一地盈白。   青螺描好的远山眉,眉心贴了花钿,白瓷一般的脸上敷了一层胭脂如同桃花一般,羽歌站在那棵琼花树下,便是一眼已是人间难寻的风景。宋斐抱着剑走近,黑色长靴踩过雪白的花瓣,一双浓墨的眼如同静默的若水看着她。   羽歌看着他笑,抬手将耳畔的细碎头发别到耳后,说道:“近来编完了白头吟,想第一个跳给你看。你再为我吹一首吧。”   宋斐看着巧笑倩兮的她,取下别在腰际的短笙,放在唇畔看着佳人吹奏起来,有白色的花瓣落入她的发间,白色的衣角拂过她的眉眼,就像山上的皑雪,云间的皎月。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美人,但就像李尚宫对他说的那样,她的美注定属于汉宫,太过飘渺的东西如果占有就会失去。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刚才的舞,我跳得好看吗?”羽歌兴奋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一般急切地等待着他的表扬。   宋斐移开短笙插回腰间,淡淡说道:“好看。”   羽歌笑了,两颊带着晕红,淡淡的粉色,“那刚才的我,你喜欢吗?”   宋斐紧紧地握住剑柄,所幸墨色的披风挡住他青筋布满的手背,他垂下眼睛的那一瞬间羽歌的一张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像是薄纸一般,一双眼蓄满了泪水。宋斐似是垂着眼睛就看不见、感受不到眼前这个女子满心的失望和伤心,他淡漠地转过身,似是落荒而逃,连一声解释都不曾有。   李尚宫从竹林后缓缓走出来,带着胜利的笑容,“怎样,输得可心服口服?”羽歌抬起满是血泡的双手,那是她在暴室中举火盆留下的伤口,有泪水狠狠地砸在上面,才知道自己输的离谱。   似是力气一下子被清空一般,羽歌倒在地上,白裾萎地,泪水打在上面引出湿痕,层层叠叠,就像头顶上大朵大朵的琼花。   李尚宫走过她身边,披肩上的流苏被风微微吹起,志在必得地笑:“别忘了你我之间的赌约,你已经不能后悔了。”    ☆、愿得一心人·4   羽歌献舞的那天,整座御花园中的灯火齐齐熄灭,唯独留下碧液池畔的一行宫灯,映得池中碧水波光涟漪。大惊,吴副卫呼喝道:“保护陛下!”宋斐神色淡然,抬起御剑的手抵在正要大动干戈的副卫胸上,只一下便让他无法前进。   吴副卫不理解地看向他:“宋将军?”   宋斐抬起眼将目光投向碧液池,只见碧波涌动的中央似有一人凌波而起,是羽歌。她梳着飞天髻身着百水裙手轻轻采下芙蕖一朵,踏在婷婷而立的碧荷上,一路涉水而来,轻轻一跃便站在桥上的石狮子上,风吹动她覆面的白纱似是月下仙子。   他听见大监笑着向萧殷说道:“听闻陛下近来忧心国事,教坊司的尚宫大人为陛下精心准备的一场舞和美人,希望陛下喜欢。”   萧殷坐在白虎皮铺着的王座上,低头抿了一口茶,声音分不清息怒,“哦?”   这时,四周已点好了宫灯。   大监摸不准萧殷的心思了,但也知晓眼前的君王并不喜欢他人的擅作主张,于是改变了原话试探地问道:“陛下可要见见?”   宋斐一下子紧紧握住剑柄,神情却越发地不动声色,只听萧殷淡淡说道:“传。”   就在羽歌被带到萧殷面前时,眉眼泠泠似水,她缓缓摘下面纱引得众人静默无声。下一刻,萧殷的茶杯打翻在白毯上,语气里带着三分的惊讶和三分喜悦,笑道:“竟是你,原来是你!”   周围的宫灯霎时熄灭,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宋斐听得几声破空而来的锋刃声,喝道:   “保护皇上!”   没有人感觉到宋斐是怎样拔出腰间长剑的,那样快的一把剑,已是不动声色地杀了四名围在萧殷身边的刺客,几滴鲜血像是胭脂一般沾上他的眼睛,长剑的薄刃上抹过一层艳红。   宋斐是当朝大将军傅薄天的亲传弟子,有人说,他的一手剑术已经胜过了自己的师父。   只见玄衣青年眼中冷光乍现,身影鬼魅闪到羽歌身后左手徒手拉住匕首,右手将羽歌往身后一拉。   鲜红的血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溢出来,宋斐却连眉头也不皱,反手将匕首重重捅入刺客的心窝。   萧殷伸手揽住羽歌的肩膀,一只手遮挡住她的眼睛,低声温柔说道:“这种时候,姑娘家不要看,会做噩梦的。”   纵使这样,羽歌也在瑟瑟发抖,一张脸如象牙纸般不见血色。   汉宫中人何时见过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君王对待一个女子,这样温柔而细致。   等所有刺客被处理完后,萧殷笑着对宋斐打趣说道:“记得上次你负伤还是在三年前,可是当上了统领放松了懈怠,不过今日你救美人有功,寡人就不罚你了!”话虽这么说,但众人皆知,宋斐依旧是萧殷最依仗的左膀右臂。   宋斐不动声色地藏起受伤的左手,神色淡淡,“臣这便去领罪。”   萧殷笑笑也没说什么,牵起身畔羽歌的手,抬起手扶了扶她发髻上松散的发钗,“你还没告诉寡人,你叫什么名字?”   羽歌微微颔首,似是恭顺又有些迟疑,“羽歌。”   萧殷大笑,拉着她的手缓步走出了水榭,身后宫人排成整齐的两列,手执宫灯温柔着流年。   众人跪送。   吴副卫扶着宋斐站起来,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左手倒吸了一口冷气,“将军,没事吧?”   “没事。”   宋斐冷着脸淡淡回答道,可是却在下一秒,紧握住受伤的左手打在身侧的红柱上,引得闷闷震动。   羽歌被封夫人,赐号落羽。   她是整座汉宫唯一不爱笑却是荣宠不衰的女子,地位仅次于正宫原王后和最有权势的洛夫人。   很多人羡慕那个被萧殷宠爱得无以复加的羽歌,很多人嫉妒那个圣宠加身却始终不爱笑的舞姬。   宋斐看着萧殷牵着她的手走过长廊,走过四季,而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再不曾说过一句话,如同陌生人,仿佛年少时期的相识相知的岁月从不曾存在过。如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三年后羽歌出现身孕,首席御医何太医预言羽夫人腹中会是位公子,如此,打破了所有萧殷勉力维持的平衡。   洛夫人是洛氏门阀长女,本就有门阀家族的支持又加上生下君上长子,身份显赫尊贵。   王后无子,除了洛夫人的长子和其他两位公子能在萧殷百年之后承袭君位,她不会再让其他的后妃有任何威胁她的可能。   没多久,天下大旱。   有人从羽夫人住的飞鸿殿里搜出了巫蛊娃娃,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引得朝野上下震惊。   洛氏一族连同其他世家大族齐齐上奏,要求萧殷处死羽夫人。   满朝文武跪在殿中,而萧殷坐在高位上一张脸冷得吓人。大监呈上掖庭搜出来的物证,小心翼翼,冷汗淋漓。更有甚者,还有女婢仆妇亲眼见过落羽夫人建立祠堂祭祀诅咒,祷告鬼神,祸害他人。   洛士大夫洛昂执牌芴,义正言辞:“于汉宫之中而行巫蛊之术,此乃大逆不道之罪,望陛下严惩不贷,否则后患无穷。”说着,便跪了下去,身后朝臣跟着他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萧殷捏着那只巫蛊娃娃,而长针背后是跪着的一朝百官。   年轻的君王手上青筋浮动,而在他起身时,所有人三呼君上,一副若萧殷不答应便忠臣死谏的样子。   宋斐冷着面容,手放在剑柄上,只等萧殷一声令下便血染殿堂。   然而,他等了很久,却等来了君王的一句:废除羽氏夫人封号,打入冷宫,终身不得再出一步。   在一片‘陛下圣明’的欢呼声里,宋斐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向高高在上的君王,眼神冷得像腊月寒冬的千丈冰。   下朝后,萧敛倒在榻上,疲惫地捏着自己的山根。   宋斐抱着剑站在他的身后,皱着剑眉说道:“陛下既然知道夫人是被冤枉的,为何还要将她打入冷宫?”   何况,她还有身孕。   萧殷闭上眼,咬牙说道:“南夏正逢天灾,寡人不会在这个当间给那些世家门阀造反的机会,更不会给燕国趁虚而入的机会!”   宋斐剑眉微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陛下喜欢羽歌夫人,但若因巫蛊的罪名判入,陛下……恐怕没有机会再让她出来。”   萧殷闭上眼,不想回答又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或者他已经默许了废弃自己喜欢女子的结局。   宋斐见他这个神情,原本静默如同若水的眼睛里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藏不住的心绪丝丝缕缕从他的握得颤抖的手中泄露出来。   大监嗒嗒走进殿中,躬身说道:“掖庭之人已经遵从旨意送羽夫人进了冷宫,奴才转达了陛下的意思,没有多难为羽夫人。”   宋斐的眼神明明暗暗,而王座上的君王神情莫测。   “羽歌……怎样了?”嗓音黯哑,萧殷望着窗台上开得正好的一株白梅,捏紧了手。   大监犹豫了三分,见萧殷不耐烦才缓缓道:“夫人她……笑了。”   萧殷笑起来,可咬肌绷得很紧:“她一句话也没有?”   宋斐眉宇不轻易皱起,只听大监说道:“一句也没有。”   羽歌被打入冷宫后没多久,阿福便找上宋斐。   那时他正在巡守着宫门,只见阿福衣襟袖袍上全是浓血,急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一张脸上尽是血泪斑驳:“宋将军……宋斐,救救她……求求你,求求你……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我求你帮帮羽歌吧……宫里的御医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看她……”   那一刻,心脏一瞬间被人狠狠抓住,宋斐眼神恶戾地盯着阿福身上的血迹,似是呼吸不过来。   阿福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瑟缩,而宋斐忘记了脑子中所有的规矩,他只对阿福不带任何语气地说了一句话:“回去等我。”   眨眼间,青年腾地跃起临空斩下马绳,便骑马发了狠地朝宫外奔去。本来以为羽歌进了冷宫,只要没人提起便不会再被人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宋斐不敢想,眼睛红得吓人。   他不敢去想,只觉得自己快要疯掉。   利用职务之便,很快他将宫外找的的大夫蒙着眼睛带到了冷宫,自己却是守在房门外。   他是如此害怕,害怕到看见她的模样。   冷宫破败寂静得只剩下野猫的叫声,他站在庭院中央,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宫里的第一场雪便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下起来的,那些雪花零零落落地洒下来,直到青年的肩上头发上铺了一层薄雪,大夫才被阿福带出来。   “怎样?”宋斐冷声问道,嗓音哑的不像样子,却是紧紧握住了剑鞘。   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位夫人因为喝了掺有红花的汤粥孩子没了,但又因常年郁结而至小产后高烧不退,我开了个方子,但若是今晚退不了烧,你们就只能准备后事了。”说完便将手里写好的药单交给了身边的阿福。   阿福惊道:“是谁这么狠心,对我们如此赶尽杀绝?若是这个孩子没了,她就真的不能再翻身了。”   宋斐并不答话,而是嘱咐说道:“阿福你按照方子为她熬药,记着,从头至尾都不要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阿福接过方子,看着眉眼发梢俱是霜雪的宋斐,心里本来对他的怨怼也烟消云散,他忧心地问道:“宋斐,你没事吧?”   宋斐淡淡摇了摇头,“不必管我。”他从怀中掏出诊金交到大夫手中,蒙上大夫的眼睛将他送走。   喝了药之后的羽歌并不见好转,烧得发红的脸,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胡话。 ☆、愿得一心人·5   宋斐坐在床头拧着湿帕子不停地换着她额头上的帕子,动作温柔安静,他抽出别在腰际的短笙放到唇边,吹着为她而作的白头吟。   似是听到白头吟的音调,随着曲调的婉转,羽歌渐渐安静不再说着胡话,连蹙着的细眉也缓缓松开,神情像个孩子。   宫里的人都觉得羽歌是个冷美人,一举一动都透着疏离客气。   可在宋斐眼里,她依旧是在琼花下喜欢跳舞的姑娘。   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他一直都很想说的话:“那年你站在琼花树下,”他顿了顿,蓦地笑开,有些腼腆,“很美。”   因为贴着耳廓,他没看见她的睫毛微颤。   算着熬药的时间,他直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然而出了冷宫的时候,宋斐没有想到会遇见洛珩——她住的宫殿离冷宫很远,恐怕不是顺路,而是专门在这里等他。   自从上一次洛珩来找他表白心意他拒绝后,他们之间便再没过什么交集,他当他的郎中令,她做她的夫人,如此井水不犯河水。   洛珩确实很美,但却是带着一股张扬凌厉、权欲熏心的美。她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宋斐从冷宫里出来,眼睛弯弯地说道:“宋将军,别来无恙。”   想到洛昂在朝堂之上和百官逼着萧殷废掉羽歌的情景,宋斐厌恶地皱起眉,握着剑转身就从女子身旁走过。   然而就在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洛珩冷下了脸色,说道:“我可以让哥哥逼着陛下废掉她,也可以买通冷宫里的人给她下堕胎药,宋斐我要你记得,我洛珩想要一个人死在冷宫里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宋斐停下了脚步,却懒得看她一眼:“陛下喜欢羽歌夫人,我劝夫人你还是好自为之,别去触及陛下的底线。”   洛珩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笑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宋斐撇了撇嘴:“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洛珩笑意中带着嘲讽:“若是不关你的事,一个废妃在冷宫里是生是死,又同你有什么关系?真是好奇,一个区区舞姬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陛下同将军都这般神魂颠倒?”   宋斐眼神寸寸地冷了下去:“她没什么好,只是若是她死了,我一定拉着你给她陪葬。”说到最后,他终是撇过头看向身旁的艳丽女子,语气冷得就像腊月的水,“我同陛下不一样,我心肠有多冷,夫人应当知道。”   他十四岁便是萧殷的御前侍卫,可以说是同南夏如今的君王一同长大的。   两个人都是喜怒不动于声色的人,然而两者之间,又是一番区别。   萧殷是生来的上位者,因为权术之道被捆缚住的困兽,在冰冷的王座在贪婪的权臣中,面无表情才是他的保护色。   宋斐的冷静和克制是天性,不需要掩藏,更不必去掩饰自己在冷静和克制下的炙热与疯狂。   洛珩红着眼眶不甘心地看着身旁的男子,被愤怒和嫉妒的情绪气得浑身发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当她记得真正想说什么时,男子已经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因着阿福的精心调养和宋斐的暗中帮助,羽歌总算将身子将养好了大半。   冷宫似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又或者是被人刻意地去遗忘,忘记曾经有一名舞姬,踏波而来,冠绝后宫。   羽歌靠在窗沿出神怔怔看着窗外的鹅毛飘雪。素雪落在光秃的枝头,就像层层叠叠的琼花,似是回忆被惊起,她掀开被子趿着鞋子跑出门外却不想刚迈出门就被人生生拉住。   她回过头,看见紧皱着眉头的宋斐,只听他低声教训:“病才好不好好呆在屋子里,乱跑什么!”   羽歌偏着头看着青年,似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宋斐不答,而是将自己身上玄色披风解下来给她系上,从头到尾面容都没什么神情。   羽歌顺从地站在原地让他为自己系上披风,望着男子平静的面容,笑得眉眼弯弯:“怎么,宋将军来这冷宫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看在我们自小便认识的份上,这个时候来可怜可怜我?”   “别闹了,跟我回去。”宋斐面无表情地说道,不为她的说辞所激怒。   “我没闹。”羽歌轻而易举地挣脱开他的手,转身跑到早已过了花期的琼花树下,张开双臂婉转地转了个圈。戎雪扑面而来,但又瞬间消失在女子若皎月的脸上。   她背对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难过又或者喜欢:“宋斐,为我再吹一曲吧。”   似是笃定他一定会答应,女子的手指已经捏出了一朵兰。   月光照下来,和着戎雪似是一场盛大的邀请。   宋斐抽出短笙,看着任性的她,一向紧抿的嘴角有个清浅的弧度。   他将短笙放在唇畔缓缓吹起来,有素雪沾上他浓黑的眉,落到长睫上。   那首白头吟,她只跳过一遍。   可不知为何,当时琼花树下少女每一个动作宋斐都记得那么清楚,清楚到与此刻的女子动作重叠在一起,盈盈落落,层层叠叠。   明月升到夜空,幽暗的冷宫被月光照得明亮,连长满青苔的池塘中也被映起了泛泛涟波。   曲子快要临近时,宋斐看着踩着琴音的佳人轻轻按住笙孔,带出一抹悠长灵婉的尾音。   在尾音消失的刹那,捏成芙蓉花状的素手上刚好惹上一粒素雪却瞬间融化,就像春日里抽出的一根恰到好处的枝芽,带着禅意的美。看着老树下的原本脸色苍白却因舞变得嫣红的羽歌,宋斐想起一句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这是他认定的姑娘,这是他一直想要保护的姑娘。   羽歌勉强一笑,笑中带着疏离,她看着冷池映出来的水光,映得一双眼睛波光粼粼,似要溢出水来,“刚才的舞,好看吗?”   明月被乌云遮住,黑暗中传来他清晰而又低沉的话语,“好看。”   羽歌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看着他,一双细长的眉,不施粉黛的脸丽得惊人,她抓住他的袖子,轻声问道:“当年的我,你喜欢吗?”   宋斐一向擅长于擅长于掩藏自己的心思,可是这回却紧紧地握住手,任凭记忆的闸门就在那句话下缓缓打开,那年她就站在琼花树下攒着笑问着他是否喜欢。   可是当初那个少年是怎样回答的?   哦,当年他转身离开,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就那样生生错过了她,生生错过了那么多年。   而现在,宋斐毫不掩饰地看着羽歌的眼睛,坦然承认:“喜欢。”   “那当年你为什么不说?”羽歌红着眼睛,轻蹙眉间。见他不回答,她侧过脸似是嘲讽似是悲怒地笑,“既然当年你没说这句话,那你现在又来干什么?”   宋斐站在黑暗处,额发挡住他的眼睛。   他紧紧地握住手,原本寂静的眼神中在那一刻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他狠狠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她用手抵着他的胸膛委屈地像个小姑娘在心上人怀中哭闹,他低声在羽歌耳畔说道:“我来带你离开。”   羽歌闻言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宋斐看着她的模样,唇畔笑意温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来带你离开。”   不待她回神,他便捧起她的脸额头相抵深深地吻下去,唇齿辗转反侧,亲吻粘连间是情人的心跳。   这是他从年少时期就喜欢的姑娘,这是他思念了那么多年,渴了那么多载的姑娘。   额头相抵,他的一双眼漆黑如夜让人望不见底,羽歌哭着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像丝萝一般攀附着这个拥着她的男子,就像从小到大容姑告诫她的,作为教坊司的人,生生世世都属于皇宫。   他横空抱起她,她凑到他耳旁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如同蛊惑又像是飞蛾一般细细喘息:“宋斐,那么今晚就带我走吧。”   在这个雪夜里,在这座如同冰封牢笼中,就像一对飞蛾在扑火前的夜交颈缠绵,抵死不悔。 ☆、愿得一心人·6   光君熙合十年,北狄骑兵骚扰南夏边境,朝中无一名武将请缨上战,而满朝大臣世家公卿竟通通主张求和。萧殷年少即位,受制于世家大族,如今羽翼渐丰,可朝中大臣被那几个公卿带得,动不动便集体请愿。   萧殷下朝后阴着脸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只留了宋斐一人在殿中。   萧殷拿起案上的毛笔大大小小写满了一沓宣纸的忍,从午时到戌时,脸色才稍稍转好。   他吐出一口郁结的气,静静道:“寡人做这君王做到这般地步,也真是丢了先王的脸……宋斐,朝中无能臣,寡人应怎么办?”   良久不见人回答,他抬起头看着发神的宋斐,皱眉说道:“宋斐?”   宋斐醒过神来,抱拳行礼说道:“微臣在。”   萧殷重新提起笔,语气淡淡:“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有事情瞒着我。”   宋斐闻言紧紧握住剑鞘,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下。萧殷一愣,他从未见过宋斐这么凝重的时候。   空旷的殿堂上宫灯寂静的燃烧着,四方的墙壁上分别雕刻着饕鬄的样子,有源源不断的细水从饕鬄口中流出来,流进下面的鎏金缸中,宫人便凭借着缸中的水线来授时。   “陛下猜得不错,微臣有事情瞒了陛下,如今想给陛下坦白。”   宋斐低着头单膝跪在冰凉的石板上,额发挡住他的眼睛,静默得像是锋刃上延伸出来的寒意。   萧殷坐在软榻上,身子笔直,在案上龙飞凤舞地练习字体,“哦?说来听听。”   “早在年少时期,微臣便与羽歌相知,并非不识,”他对着坐在案阶最上方的萧殷,不动声色的表情一如既往,他静静道,“陛下,微臣记得当年微臣因护驾重伤时,您曾在榻前许臣一诺,现在,臣望陛下答应臣一个请求。”   萧殷拿着饱蘸浓墨的笔的手闻言一顿,便有一滴墨点在宣纸上,差点便已完成的一副字便生生坏了气韵。   他放下笔,不知喜怒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宋斐薄唇紧紧抿成一根线,如刀刻一般。他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看向萧殷,目光灼灼:“微臣,要带她离开这里。”   萧殷踱步到窗前,推开合得密实的窗子,便能听到雪落到房檐上簌簌的声音。不知不觉,琼楼玉宇便被笼罩在初雪中,洒下一片银辉,美虽美却显得格外孤寂,这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后的一场雪,他伸出手接过一片雪静静道:“但她注定属于这里。”   “可是她不快乐。”   闻言,萧殷一愣,昏暗的灯影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莫测。   他的脑海里突然忆起那年羽歌在琼花树下跳舞,带着天真明丽的笑,让看见的人轻易便失了分寸。可是,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她那样笑过,剩下的便只有话语里的恭顺和眉宇间的小心翼翼。   “陛下,微臣从没有求过你什么,但这回,微臣求您,让我带她离开这里。”宋斐低下头眉目轻触恳切地说道,他闭上眼,明明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可是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如同背负着枷锁的人解开那束缚,嘴角抿成一条线,带着微微的上扬。   流水从饕鬄口中流进鎏金缸中潺潺的声音,不绝如缕,在空旷的四周似是回响,殿阁中静得可怕。   “寡人可以放她离开,但是,单凭一个许诺是远远不够的,”宋斐微微皱眉,看向萧殷,只听他指着挂在墙壁上装饰的地图淡淡吐出两个字,“燕国。”燕国,与南夏比邻的国家却是一颗不定时的炸药,附属于北狄是它能随时攻打南夏的跳板。   他紧紧握住手却见萧殷把玩着大拇指上鸽血一般艳红的扳指,淡淡重复一遍,“寡人要你替寡人除去燕国这块跗骨之疽来换她。”   语气何其云淡风起,仿佛在要求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斐的脸色一下子刷白,除去燕国不能通过兵家之法,否则便给了北狄名正言顺的出师理由,这点萧殷和他不会不知道。   既然不能从外着手便只能从内逐步击破,这就如同千年古树的道理,根茎纠结错盘不知在地下已伸到了何处,外在的风力又怎会轻易动摇根本,相反的是,若是虫蛀在树心,一日复一日地腐蚀,要不了多久便会枯萎死去。   “怎么,害怕了?”萧殷扫了眼他的脸色,嗤笑地说道。   谁也不知道这会花费多长的时间——   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但若论蛰伏潜藏,萧殷知道,他手中可用之人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宋斐,成为南夏安插在燕国最深的暗棋而又有所牵制,无非是最好的人选,“寡人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但只有三天。只要你愿意,羽歌,寡人可以放她自由。”   宋斐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说道:“不用三天,微臣愿意。”   宫灯里的灯芯兀地扑闪了一下,引得火苗颤动,萧殷眸色暗得不见底手渐渐握成拳,青筋如同老树的枝丫布满他的手背,却只听宋斐说道,“恳请陛下在此期间照顾羽歌。”   “去吧。三日后会有人接应你。”萧殷淡淡说道,嗓音中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宋斐双手握剑行礼,利落说道:“微臣遵旨。”   等到他离开,有守夜的舍人趋步走上前来,细声说道:“陛下,夜色已深,王后和李夫人她们已差人过来问了几道,洛夫人也来过几趟,不知陛下想要去哪处?”   哪里想萧殷听到后,双手撑着案几似是魔障般笑出声来,却下一刻把案台上所有的东西摔下来,把那舍人跪在地上吓得已是三魂去了六魄。萧殷一把揪起舍人的衣领,怒极反笑,问道:“你说,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连自己的国土都不能护一方安宁的君王,又算什么君王?”   舍人抖得像个筛糠一样:“陛下,奴才本就不是男人,这哪里知道。”   “滚!”萧殷推开他,胸膛起伏不定,他抬起头看向那副挂在墙壁上安静的地图,双手紧紧握成拳,嗜血一般的目光盈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寡人要问鼎中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又有何惧!”   冷宫内,阿福正在为羽歌生火盆,火星从木炭里缓缓跳跃。   羽歌坐在床上托着腮脸上是温柔的笑。   宋斐悄悄来到房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蓦地觉得温暖,只听阿福笑着对羽歌说道:“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羽歌俏脸上像是摸了一层胭脂般的薄红,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着的缘故,女子笑得温暖:“阿福,这样做是不是很冒险?可是……你会一直帮我的,是不是?”   阿福拍拍她伶仃的肩膀,白净如糯米团的脸上带着无奈而宠溺的笑:“自小我们一起长大,我一直拿你当亲人,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   宋斐站在门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两人一惊看向他。羽歌脸上绽开明丽的笑,阿福看了看宋斐又拿眼神示意羽歌,羽歌冲他轻轻摇摇头,阿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对宋斐说道:“洛夫人那里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走到床榻前,宋斐坐在床畔手拂过羽歌的脸将她耳畔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眼神寂静温柔。   “我有事情和你说——”却是两个人的声音,羽歌扑哧一笑,说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先说吧。”   宋斐握着她的手:“陛下要我去完成一件任务,我去了,他便答应我给你自由,到时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羽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闻言睫毛一颤,勉强笑道:“你要离开多久?”   宋斐摇头:“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   他不再说下去,那分明是个无限的期限,但如果再那样的无限里能有一点希望,他愿意为了那一点希望付出所有代价,“如果你不愿意等我,陛下已经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想离开或是留下,都随你的心意。”   羽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摇头说道:“我等你,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就在这里等着你。”   宋斐闻言轻笑她的倔强,骨节分明的手摸着她的长发,静静闭上眼,拥着怀里的女子享受离别前的短暂的温暖,“别傻了。”他和羽歌自少年相识,他就知道怀里的女子有多么盼望自由,多么想要脱离汉宫这座牢笼回到她的故国。   良久过后,“记得,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怀中女子恍若睡熟,宋斐轻笑将自己随身的半心佩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羽歌的枕边,低下头在她青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滚烫灼人。   黎明前天空尚未出现鱼肚白,羽歌听到屋门关上的吱呀声时,一行泪从一直闭着的一双眼中淌落。她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被子中,手轻轻摸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而那里,正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顽强地孕育着。   她躲在被子里手里攥着那枚半心佩,又哭又笑:“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我在这里等着你,我和孩子在这里等着你。”    ☆、愿得一心人·7   随着时间的推移,羽歌的肚子渐渐大起来。   虽然没有人在意冷宫里一个被废掉的妃子,即使阿福千方百计地挡住消息但始终有人注意着她肚子里怀的孩子。   比如萧殷,比如汉宫中的后妃。   阿福为她和孩子在冷宫中又种了几树琼花,原本冷宫里的花草因为没有人打理所以长得茂盛而肆意。   羽歌最喜欢的就是在树下纳凉为肚子里的孩子哼着白头吟,她喜欢看那些不知名却茂盛而肆意的花,不同于汉宫高墙碧沿之下的规矩框条,那般肆意而活,是她羡慕不来的自由洒脱。   门外舍人唱和:王后驾到——洛夫人驾到——   两个已经是身处汉宫最高位置的女子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冷宫,洛珩进来的第一眼便瞧见羽歌对着肚子微笑说话的模样,长眉微挑对身边的王后说道:“姐姐,绿嫔可是亲眼看见那贱人怀了孩子后落红的。按理说,落了红那孩子是保不住了,可是如今那肚子——”说着,眼睛斜瞥了一眼身旁的已是嫔妃装扮的绿芙。   绿芙连忙点头,对王后唯唯诺诺说道:“夫人,嫔妾亲眼看见那日羽歌在冷宫里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身下的裙子已经出现了血迹。”   王后听着两个人一唱一和冷着脸一直不说话。   羽歌听见唱和本就一惊,下意识地摸住自己的肚子,一张脸似白瓷一般不见血色,她走上去行礼不卑不亢:“不知王后和夫人今日来冷宫,不知道有何见教?”   王后盯着羽歌的肚子,目光绵绵如针,伸出手想去摸却被羽歌躲开:“本宫算了算日子,十月怀胎,还有两个月便是妹妹临盆的日子,但妹妹这肚子可不像八个月的身子。”   羽歌轻轻一笑,摸着肚子说道:“许是孩子还不想这么早就出世,又或者是知道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暗中做了手脚。”   话一说,洛夫人和绿芙瞬间变了脸色,洛夫人对她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王后端着一派正宫之主的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羽歌,冷冷说道:“本宫今日不带御医来是想为陛下和你留点尊严,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陛下的孩子,都不能留下。”   看到羽歌眼中的慌乱,洛夫人退了一步冷笑,啪啪手掌身后便有两个仆妇端着一个食盒走出来,她扬眉,眉目虽漂亮却是带着恶意看着羽歌说道:“您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得宠的夫人吗?本宫今日就是把你弄死了,陛下也不会知道!依本宫看来,你肚子里的根本就不是陛下的孩子!”   羽歌的脸刷的一下惨白,捂住肚子惊恐地看着那个食盒,踉跄地往后退去。   阿福挤开宫人挡在羽歌面前,想要拦住仆妇,对洛夫人哭着求道:“求夫人高抬贵手,求夫人高抬贵手吧,求求你们放过无辜的孩子吧!”   王后皱眉,呵斥道:“把阿福拖下去!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身后出来两个舍人一人拉住他的一只手把他带出了冷宫。   洛夫人从食盒里拿出装着墨色汤水的碗递给绿芙,“去,给她灌下去。她的孩子根本就不是陛下的孩子。”   两个仆妇便走过去架住挣扎的羽歌。绿芙惨白着一张脸,哆嗦地接过汤碗,一步一步朝羽歌走过去。   羽歌披散着头发,冲绿芙哭道:“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它是无辜的!绿芙,求求你,看在同门十年的份上,不要伤害我的孩子!”绿芙颤抖着将汤碗送到羽歌嘴旁,旁边两个仆妇一个抓住羽歌的头发,一个捏着她的嘴巴。王后平静地看着一切,而洛夫人则面带嘲讽。   此时,门外又有舍人唱和:陛下驾到——   绿芙一惊,那汤碗便从她手中掉下来,摔了个粉碎,黑色的药汁溅得羽歌白色的裙摆墨色点点让羽歌惊魂未定。   萧殷冷着脸走进来,扫了一眼一双剑眉皱的极深,对按着羽歌的两仆妇喝道:“放肆!”那两个仆妇立马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萧殷走上前去将那两个仆妇踹开,扶起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羽歌,面如表情地对王后她们说道:“王后如此兴师动众,若是寡人晚来一步,岂不是羽歌的孩子都保不住!”   洛夫人抢白道:“陛下,那贱人肚子的孩子分明不是——”   “羽歌肚子里的孩子是寡人的!寡人说是,它就是!”萧殷冷冷地眄了洛珩一眼,回头对大监说道,“何太医过来!”   闻言,羽歌身子一僵,紧紧护着肚子。萧殷轻轻拍她的背,“不用怕。”   何太医把过脉后,对萧殷拱手面不改色地说道:“秉陛下,禀夫人,夫人胎位正常,母女尚且相安无事。只是小公主胎动异于寻常孩子,生长缓慢,但先例亦是有过的。”   洛夫人又惊又喜:“是个女孩子?”   何太医捻着他的山羊胡子,慢悠悠点头:“夫人正解。”   羽歌抿了抿嘴角,不说话。王后亦是顺着台阶下去,对萧殷说道:“即使如此,那,陛下是否要让羽歌妹妹出来,寻一个地方好好将养,冷宫毕竟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没想到,羽歌摸着肚子,眉眼尽是倔强:“不去,我哪里都不去!”一句话将王后的面子驳了个一干二净。   萧殷转过头对王后淡淡说道:“行了,折腾了大半天,你们都回去吧。”   王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和洛夫人对着萧殷行了个礼带着一干人浩浩荡荡离开冷宫。   等她们走后,羽歌对着萧殷跪下来,一行泪落下来,凄凄楚楚地说道:“羽歌谢谢陛下救命之恩,羽歌知道自己铸下大错不求陛下原谅,但还望陛下不要迁怒这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萧殷冲何太医使了个眼色便让他到冷宫外先等着,等何太医走后,萧殷伸出手揩了揩羽歌脸上的泪痕,叹道:“这个孩子是宋斐的?他知道吗?”如果知道,他会走得这么干脆吗?   羽歌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寡人答应了宋斐还你自由,你想去哪儿便去哪里,便是出宫返回越国寡人也会替你打点。”萧殷注视着羽歌,发现即使她怀着别人的孩子依旧美得令人心惊,让他心惊!   他顿了顿,说道:“但是,你若想要寡人原谅你,便借这个机会回到寡人身边,也为了这个孩子。只要你愿意回到寡人身边,过往种种寡人都不计较,就连这个孩子寡人也视如己出。”   树上的琼花开得正好,随风摇曳,洒下清淡的香气。   一朵开得极盛的琼花就那样坠下来,随着萧殷淡淡的语气落到他皂靴旁边。   羽歌跪在地上看着那已算是开败的琼花,摸着肚子笑了:“陛下你看,这朵琼花从枝上落下来,那它便再不可能回到枝上。”   萧殷背着手,眉眼间有着自负的神情,“但是,明年这个时候它会再长出来。”   “但那也不是那一朵啊!”她笑得极明丽天真,语气中理所当然挑明说道:“就像花与树的关系,陛下当日把羽歌送进冷宫,羽歌与陛下的缘分就尽在那日。陛下,羽歌哪里都不去,就在冷宫里等他回来。”   她要等着他,她要等着会有那么一天那个人会回来带着她与他们的孩子,离开这里。   萧殷一向觉得羽歌是个温柔恭顺的女子,胆小得甚至曾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直到这一刻,直到他听到她的话,直到他看着她的笑容,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的爱恨是那么简单而分明,容不得半点掺假。   “那寡人又拿什么去堵众人悠悠之口呢?”萧殷看着她,眉眼间是山雨欲来的情势。   羽歌一头青丝仅仅是用一根发钗松绑着,她的长睫微颤,似是下定决心。   抬起手,她拔下束发的钗子,比着自己眼角闭上眼在脸上狠狠地一划,那般干净利落就拖出一条血痕,白瓷一般的脸上便出现了裂缝。那般好看的容颜转眼便毁在自己手上却没有半点惋惜和犹豫,无端让人心寒。   羽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扶着肚子磕了一个头,青丝散在身后,半张脸鲜血淋漓,“羽歌无福分,不能侍奉陛下了。”   萧殷冷冷一笑,拂袖而出:“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但寡人告诉你,你不会等到他,不可能等到他。”   羽歌伏在地上,风一吹树上的琼花花瓣瑟瑟落下来粘在她的头发上,像是覆了她一身。   她闭上眼静静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转眼十月临盆之际,阿福始终记得那天下着极大的雨。   他从雨中狂奔到冷宫,而羽歌躺在床上,汗水早已褥湿了头发,疼得抓着床沿的指骨如象牙,他急急扶起她:“羽歌,走,我们走。我带你去找御医,我带你去找大夫。”   羽歌哭着抓着他的手,头发站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结痂的疤痕混着眼泪尤其凸显,喊道:“不,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宫里再也没有出现宋斐,众人都道那个年轻有为的郎中令在出征南燕时不幸死去。   萧殷有一回在听到宫人们如此议论的时候,竟然没有怪罪任何人,这样的说法便是被所有人认可了。   连阿福都渐渐相信,那个武功高强的宋斐早已死去,早已死在异国他乡,“羽歌,醒醒吧,他不会回来了!”可是羽歌并不理会,阿福没有办法只好放下她去请大夫,他刚一打开门却愣住,看见大监打着伞伴着急急匆匆赶来的萧殷,后面跟着十几个侍卫,腿一软唤道:“陛下,您、您怎么来了?”   萧殷目光阴沉,对一同赶来的何太医吩咐道:“寡人相信你,记住,羽歌和孩子你都要给寡人保住!”   救人如救火,何太医也不多说,让阿福带路进了房间。大监打着伞,漫天的瓢泼大雨,求道:“陛下,保重身子要紧,要不咱们先回去,等夫人生出来再来也不迟。”   萧殷背着手,泥泞沾上他的衣袍,他面无表情,不知喜怒地说道:“寡人就在这里等着。”   一行人静默地站在冷宫门外,瓢泼的大雨打在身上但没有一人发出任何声响,唯余女子生产时发出的痛喊。   萧殷的眼睛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明明是在幽暗破败的冷宫外,萧殷却想到了那年羽歌在琼花树下笑得明丽天真的模样,那是他即便权倾一世也比不上宋斐的地方。   房门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在雨夜里显得尤其狰狞,紧接着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大监似是松了一大口气,“终于生了!” ☆、愿得一心人·8      阿福哆嗦地打开门,跪下来说道:“回禀陛、陛下,是个女婴。”   萧殷不知喜怒地点了点头,从袖管中取出一样物什递给大监,而大监捧着它在雨中转交给阿福。   那是宋斐的短笙,只是雪白的流苏坠子上一半是干涸的血迹。阿福接过那管短笛心神激荡,只听萧殷冷漠地对阿福说道:“告诉羽歌,她等不到他了。”   阿福失望伤心地跌坐在地上,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萧殷则早已被众人簇拥着远去。   阿福将萧殷的话转述给她,羽歌似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只是哄着襁褓里睡着的孩子,似是商量的语气:“我记得诗经里有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斯’,取那一个‘南’,好不好?”   不好。   一点都不好。   跟国号起着冲突,以后肯定会改的。   阿福心里是这么想着,却不愿意拂逆她的意思。   他含着泪将那管短笙塞给她手中,触手生温的润度,翠绿通透的颜色,深入刻骨的疤痕在平静的绿湖中深深划开纹。   羽歌怔怔地看着手中短笛,竟是笑了,对着阿福眉眼弯弯地说道:“阿福,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会觉得宋斐他回不来了,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会活着,会在世上好好活着。我只是想等着那个人,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来告诉我,我等不到他?”   她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坐的笔直端庄,怀里的孩子犹自睡得香甜,灯火将她的声影打在窗户纸上,是无助单薄的样子,“我累了,阿福,你先回去吧。”   史官记载:   光君熙合十八年间,昼夜交替有星火绛于南汉冷宫,而引妖火,诡异非常。   世闻其者,莫不惧之。而后三年,南夏边境动荡不安,引咎,归于星火。   然民间亦有传闻,星火乃帝星陨落,降于南夏,盛世之辟也。   (详细请参考《帝女山河覆》)   那场星火带走了羽歌,而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的春日。   当我再次提着篮子登上琅嬛山祭拜她时,却看见了原以为死去多年的人——宋斐。   纵使他戴着青铜做的半寸面具,纵使那两鬓已是白发掺杂,可是我依旧认出他那薄凉的唇,执剑的手,和面具下他那双如同若水的眼睛。他看着我,平静说道:“好久不见,阿福。”   篮子掉在地上,有簌簌的桃花落在盖着篮子的青花软布上,我颤抖着嘴唇,不敢置信:“宋斐?你没死?……你没死,那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他笑了笑,很平静,但那份平静中带着隐藏的慌乱,他握着手云淡风情地说道:“我毁了容貌一直待在燕国,这么多年我放出探子到南夏就是想知道你和羽歌的消息。现在我终于回来了,我来带她离开这里。”   满山素馨花开得很好看,是那种荼靡的好看。   我很没出息地哭出声音来,指着他身后我亲自立的坟冢,素白的桃花瓣落到坟包上,漂亮得触目惊心,“她在那里。”   宋斐淡淡垂下眼,面具遮住他的表情,“阿福你别说笑了,那是座空坟。”   他紧紧握住手,一双手背上青筋布满如同老树。   “可是一座空坟却葬着你的短笙,是吗?”我接过话道,提起掉在地上的篮子,缓缓走到坟冢前,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眼泪像是不值钱的水一般肆意流淌。   我努力维持着嗓音的平稳诉说着,“你不是想知道她的消息吗?我来告诉你,她等了你七年,整整七年!”   我抬起手捂着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走之后的第一个年头,她自毁了容貌让她能继续留在冷宫。”   “她为你生下一个女孩,那个孩子漂亮又乖巧;羽歌生下孩子后变得疯疯癫癫,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抬头望向唇色尽失的宋斐,哽咽着说道,“因为所有人包括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她选择疯掉,选择在所有人都认定你已经死去的现实中疯掉,也许这样她才能怀着一腔孤勇地等下去,等你回来带她离开!”   这个时候,宋斐倒退了一步,似是不能接受一般无望地看着我。   若是从前,也许我还会原谅他,可是现在,我不能。   我要替那个等了一辈子的女子来问他。   “光君熙合十八年,那年星火让冷宫变成一片废墟,她就在那场业火里等着你,尸骨无存。”   “既然,你还活着,坟墓里那管短笛也应该物归原主。”   听着我的诉说,宋斐捂着胸口难受得跪下来额头贴着桃花瓣铺满的乌黑土地上,那青铜做的面具掉下来露出他毁得狰狞的皮肤,有泪水流出来打湿他斑驳的脸庞。   他想带她离开,终于他可以带她离开,可是佳人早已死在那场星辰业火里尸骨无存,他又拿什么带她离开?   我看着他的样子走过他身旁,冷冷说道:“就算你有千百个苦衷,我也不会原谅你,你让她等在冷宫,你让她等了你那么多年。”   宋斐哽咽着,“她……最后在哪里?”   提着篮子,我沿着小路缓缓下山,有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忍着眼里的泪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轻声说道:“冷宫的幽潭,她将自己沉在了那里。”   埋伏异国十六年,宋斐是南夏攻破燕国最大的功臣,可是却在回到故国的第三天恍若人间蒸发,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我。   不过是一生一命,宿命报偿。   南笙知道这个消息后沉默良久,让我陪着她去了一趟冷宫,推开年久失修的大门,一切都浓重静穆。   我看见原本因为业火而枯萎的琼花树却在一夜之间重新生芽开花,层层叠叠,安静无声,不管外面红尘软丈,喧嚣繁杂。   黑曜石一般的石子凌乱地铺在地上,幽蓝的光泽就像那一年星辰带来的业火,无声祭奠着那些情深不寿的故事。   南笙怔怔地看着那些树上开出的花,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我曾以为,再也看不到冷宫里的琼花盛开的样子。”   我用袖子捂住脸,努力维持着平静,“你母亲的心愿过了这么多年,总算是了解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些经过业火洗礼后重新抽出的枝丫,那些在暗夜中悄然绽开的紫薇花,在风的亲吻下像是吟唱着葬歌。   枝头上一朵清丽雪白的琼花被夜风送着跋山涉水来到南笙脚下,她蹲下来将它捡起,怔怔地看着手中安静的花朵,下一刻便抱着膝盖哭出声来。我抬起头一惊,看见隐藏在黑夜之中的萧敛,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目光落在南笙身上的是满满的心疼。   我叹息一声,泪眼模糊之中,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年。   清丽的少女在琼花树下跳着舞,树下有俊朗的少年吹着短笛,虽与深宫之中的严禁森律不同却是无端的好看,得像那句漂亮得轻易便令人叹息的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完) 作者有话要说:  《山河故人归·越国篇》讲述的是《帝女山河覆》女主萧南笙身世的番外。 没有看过正文的童鞋,可以去作者专栏里点击《帝女山河覆》看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1   倚在汉白玉雕成的美人塌上,我手撑着脑袋拿着一串葡萄仰头吃着,地上吐了一地的葡萄籽。小路子小心翼翼地提醒我:“陛下,这个……人家都在地上跪了很久,陛下不召见吗?”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跪在殿上成一字排开的美少年,不得不说,昨天我刚说要扩充后宫,今天小路子这丫还真是把姜国各大青楼里面最有名的小倌给老娘我带来了。   扶着满额头跳动的青筋,我磨牙说道:“传。”   晟烨,也就是我姐夫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一代明君,但非常不幸的是,我偏偏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于是乎,美少年一号走上前来,妩媚的凤眼轻轻一瞥便是比女子还要风情万种的模样,“陛下,要不要小人给你捏捏肩膀松松筋骨?”   我脑门上有青筋在跳,告诉自己,姜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忍字头上一把刀!   还未等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美少年二号一把推开之前的一号,手里拿着盘凤梨酥,凑到我面前细声软气地说道:“陛下肯定是饿了吧,听路大人讲,大人最喜欢的便是凤梨酥,奴家可是学了好久,陛下何不尝尝?”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不下去,我才不忍!   这般娘娘腔,说起话来比我还要女人,让我情何以堪!我瞪了一眼身旁笑得一脸暧昧的小路子,磨牙问道:“这就是你给我出的馊主意?”   小路子眯着眼涎着笑一路指过去,附在我耳旁挤眉弄眼地说道:“陛下,你看这可是奴才千辛万苦找来的有名的男倌,样貌可是一等一的漂亮,奴才都已经给他们嘱咐好了,保证待会儿让相国大人看了吃醋!”   这一会儿,头脑发热的我们统统忘记了吃醋的前提便是那人喜欢你,若是不喜欢,别说吃醋了酱油都不一定吃!   别说是酸味,估计连咸味都没有半分。   我被他说中心事,微红脸出腿蹬了他一脚,却还是装模作样的说道:“这回若是还失败,以后你就别回昭阳殿了!”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是不会把小路子调开我身边的,因为没他守夜我根本睡不着觉。   一时被小路子哄得头热的我就像吃了熊心豹子胆跳下榻来,白袍镶金的曳地华裳拖出长长地摆尾。   我漫不经心地在那些美少年面前缓缓走过,眼角微斜带着天生的娇蛮打量着他们。人虽生得人模人样可是身为男子却带着阴柔之美,通通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   在母系氏族出身的姜国,女子可以和男子平起平坐甚至地位高于男子,在朝中不乏有女子当政为官,继承君位的也总是女子。而我,就是姜国的君主,十七岁的姜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许你会问既然是一国之君,又怎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实际上,前面几任国君确实是万人之上,可是到了我却只是个挂名的君王,整日只需上朝听政外便只有吃喝玩乐无所事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上面提到的相国大人——晟烨。   晟烨他是我的臣子,却是真正掌握姜国朝堂军政权力的人,他的鞠躬尽瘁成功地培育出姜国自开国以来最好吃懒做玩世不恭的君王。   也许你会问,他是异姓臣子却大权在握,不怕有一天他会造反吗?   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不会。   也许你会疑惑,你就这么无条件地相信他,相信他不会造反?   虽然这是一个乱世,是一个动荡不堪的时代,没两天奏给我的折子里就有什么隔壁两个邻国打架然后和好然后又打然后和好,又或者是哪个国家中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的将军大夫罔顾尊卑秩序冒着天下人戳脊梁骨弑君篡位。   合纵连横的事情太多,强者为尊才是乱世的王道。   但是如果你是我,你就可以完全明白以上问题纯属闲吃罗卜淡操心的举动。   因为我喜欢晟烨,喜欢到如果能用姜国使他能温柔地看我一眼,我便能双手奉上;喜欢到如果他有千分之一喜欢我的可能却需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一定二话不说就去自杀。   可是,那都是如果。   世上是没有如果的。   守在宫殿门口的宫女太监一个接一个用眼睛打着暗号,最后传到小路子的眼睛里。小路子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锦缎,双手捧着挤眉弄眼热情似火似是比我还要激动地说道:“殿下,人来了!”   门外有小太监在唱和着:“相国大人到——”   我看着那方锦缎,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气概,闭上眼睛任宫女用它蒙住我的眼睛,耳边是小路子对那些美少年的叮嘱,大概是什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又或者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话。   最后小路子用一种壮士去兮不复寒的语气对我说道:“陛下,敌军马上就要出现,开始进入战场!”   本来不紧张的我被他的语气搞得心里毛毛的,只听他说道:“开始!”   按照小路子的套路,应是晟烨进入宫殿后便看到我与很多位美少年在玩瞎子摸鱼的游戏,香艳刺激紧张无比,最后我一个猛虎扑身便把‘弱质纤纤’的少年扑倒在地上,我扯开眼上方巾,与那少年四目相对。   衣衫凌乱,欲语还休,借此引得相国大人醋意大发,然后我便趁虚而入表明心意,便可成其好事。   但有句话叫什么?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想法好是好,可是却不实践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我的两眼被覆着眼前一抹黑,谁也看不清谁,四周传来干扰的嬉闹声,也不知道该扑哪个,我只好闭着眼哆嗦着手继续往前走着。   四周嬉闹声渐渐小起来,但是压力却扑面而来。   感觉到身前有人的气息,我得意一笑奋力往前一推,可是却并没有预料中的两人双双倒在地上,我只好哈哈大笑补场,“我抓到你咯!”然后顺手掀开了覆在眼上的方巾,却是瞬时傻眼,我抱住的的不是他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相国大人——晟烨。   我嗫嚅着嘴巴,像个小孩子般说道:“姐、姐夫,你、你怎么——”   一袭白衣挺拔,晟烨清俊的眉眼上带着天生的淡漠。他淡淡地皱着眉头扫了一殿的狼藉,那双浓墨的眼在看到躲在红柱后面的美少年们变得越发黑起来,终于拉下脸来对我语气严厉说道:“陛下怎可这般胡闹,君威丧失,再过几天我便随军出征,我不在朝中你又如何治理姜国!”   自从晟烨扶持我登上了君位,他便总是这般喜欢教训我,这不许做那不可以,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去管理国家。   我不是一位合格的储君,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王室里陈规的教育,明明我是块扶不上墙的材料,只因有他,才让姜国的本该流离失所的子民过上富庶安定的生活,对我也偶尔称道。   我十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整整喜欢了他七年。   从十岁到十七岁,那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我不想就此失去他,所以只好不断任性调皮胡闹惹他头疼,让他放不下心放不了手,哪怕最终留给我的,是他那冷漠的眼神、残破的心跳。见他拂袖作势便要离开,我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哀求一般地问道:“晟烨,这次六国联合伐狄你不要去!朝中有的是武将,你又何必亲自上战场?姐夫我就求你这一回,最后一回,别去好不好?”   然而,那个男子只是轻描淡写地拂开了我的手,头也没回地离开,留给我一个冰冷的背影。   憋着嘴望着宫门口,在眼泪滑落眼眶的一瞬间,我猛地转身将身后的翠绿色的屏风掀翻,吼道:“都给我滚!”   所有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跑出去,深怕惹火上身。那些小路子找来的美少年们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出大殿,仿佛在殿里的不是一个十七岁天真娇蛮的姑娘,而是千八百岁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山老妖。   我看着那些人仓王逃跑的模样,火气不由得全消,哈哈大笑。   然而笑着笑着,一摸脸,泪流满面。   看,我就是这么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因为我的身份,所有人都怕我。在姜国,我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拥有一切,除了别人的喜欢。   想到这点,我的胃一下子揪得疼起来。我捂着肚子缓缓蹲在地上想减轻一下疼痛,却看见光滑的大理石映着我狼狈的脸,我抱着自己委屈地放声哭出声来。   我爱上一个心似铜墙铁壁的人,任我双手奉上自己的真心,他却弃之如履,避我如洪水猛兽。   站在殿外的小路子眼神怜悯地看着我,苦口婆心地劝道:“世间好男儿那么多又不止相国大人一人,陛下,还是放弃吧!”可是我有种预感,姜国和北狄这注定的一仗,晟烨若是去了,我就彻底失去他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留下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2   虽然小路子的方法并没有奏效,但是我也没有把他调离昭阳殿,由此可见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君王,情感总是高于理智。   又或者,我需要他帮我做另一件事。   菱花镜中只能依稀辨得女子模样,如云的黑发高挽成流云髻,眉间点着桃花妆,退去金凤凰袍换上素白的衣裳,有温软的素粉纱巾搭在肩上垂垂落在臂弯,比姜国三月的樱花还要漂亮。   我收敛起骨子里天生的的顽劣叛逆,站起身来努力地回忆着,随着记忆里模糊的身影缓缓转了个圈。   殿中所有宫女太监都愣了神,连小路子都呆呆地望着我,一刹那红了眼睛喃喃着说道:“真像。”   本来容貌就相似,加上小路子的打扮和旧装,连我都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那个顽劣不堪的少女姜嫣而是姜国前任的储君,姜姒——那个我唯一有着同样血缘的长姐。   按照姜国的惯例,每当有战争爆发,姜国的王室便会在将士们出征前夜摆宴为其壮行,感激他们血洒江场保家卫国换来姜国的平安。   酒席尚未结束,晟烨便孤身一人静静离开金殿,一人执了酒囊坐在王宫的护栏上独自斟酌,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摩挲着手心中用红绳捆起的一缕乌发,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一直望着他的我。   越国来的歌姬仍在殿中温柔地唱着歌,殿中的将士朝臣推杯换盏,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今夕何夕兮,舟中流   今日何日夕,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觉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虽然并不是太懂音律,却也感受到最后那句的无奈与期望。那个姑娘的心上人啊,就那样生生走过她的身边,而他却不明白她怀着怎样悱恻缠绵的心思,想对她眼前这个人诉说她的爱怜。   我看着殿阁,眼神虚无。   阿姐,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不让晟烨去那修罗战场?   屏退所有人,我站在飞檐之下,宫灯与月光融合在一处是朦胧的颜色。我悄然拉开覆在面上的纱巾,而他的背影凄清哀伤就像是失去伴侣的孤狼。   鼓足勇气,我学着记忆中的声音轻柔唤道:“晟烨。”   借着满天的星光和挂满宫殿的长灯,我看见晟烨的背影一僵,手里的酒囊落下来酒水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小方的水渍中倒映满空的星辰,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那双原本寂灭的眼睛中是满怀的希望,依稀有水光涌现,手向上抬是他等了那么多年的姿势。   他眉目轻触,眼神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情深,那微微张开的手臂是我渴望了多年的怀抱。   可是就在下一刻,他踩在那方水渍中水纹荡漾开来破碎了一夜星光,眼神瞬间寂灭了下去,神情冷然淡漠可是微微伸出的手却在颤抖着,无法遮掩地颤抖着。   晟烨别过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语气冷漠且危险,眉目锋利如刀:“姜嫣,别闹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和阿姐长得越来越像,同样的妆容甚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连一直服侍阿姐的小路子也都承认我们的相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便这样,晟烨即便在醉酒后也可以一眼看出我们的不同。   耳朵上垂垂落下的明玉珠落在肩膀上,一片冰凉的感觉,我苦笑,真不知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伤。见晟烨又要离开,我抓住他的手,倔强地望着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问道:“我到底哪里不像她?”   晟烨淡漠地推开我,他根本没有用什么力气却轻轻松松让我松开手,就像他的冷漠明明是些虚无的东西却让我在他的冷漠下遍体鳞伤。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没有办法得到糖果的孩子,皱着剑眉冲我认真地解释说道:“你是你,她,是她。”不是因为姜嫣是姜嫣,而是因为姜姒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不可复制,无可替代。   他那样认真,就像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一般,完全忽略着眼前这个少女早已不是当初的女童,他那样冷漠地忽略着眼前这个少女对他长达七年的那份喜欢。   眼中有水汽上来,我努力地维持着嗓音的平稳:“我知道我没她聪明,没她善解人意,可是晟烨,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了整整七年。你照顾我七年,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晟烨看向我,那双好看而寂然的眼睛那么漂亮,可是它的主人说出的话却是那么绝情,“姜嫣,你知道的,我的妻子是你的姐姐,从前是,以后也是。我爱的人从前是她,今后也依然是她。你若不是她的妹妹,我又怎会照顾你?”   七年前那场盛大的婚礼震惊了整个姜国甚至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明媒正娶的女子是我的姐姐,只因那场盛大的婚礼是一场王室的冥婚。   阿姐身着嫁衣安静地躺在棺木中,他一袭红衣俊美得不像话,抱着阿姐的牌坊毫不在意地走过姜国四十七丈高的城门,走过王室宗庙中列代先祖的牌坊。   雪白的冥纸洒落在通向王城的四方街道上,鲜红的绸缎铺天盖地。   他的话语带着冷漠和无情,只因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伴随着棺椁中的姐姐随风而去。   心在他像刀子一样的话语下被割的千疮百孔,我捂住眼睛,指尖溢出大片水泽,那般苦涩难言。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在他心里,我甚至比不上姜姒鞋底的泥土,可是他却忘了我喜欢他但是依旧有自尊,可他却用他的冷漠无情生生撕碎了我的自尊,如同把锋利的匕首一般生生地□□我的心脏。   像是赌咒一般,我偏着头看着他笑出声来,含满水汽的眼睛满含着恶意望着眼前我爱了六年的男子,语气温柔地对他说了一句有生以来我能想象的最恶毒的话语:“既然如此,那么你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我告诉你,姜姒死了,在七年前就死了,你既然那么喜欢她,那么,你可以去陪她了,不要再回来了!”   大力地一挥袖,我笔直地转过身仪态端庄地离开,可是却在转过身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那些话语就像一把双刃剑,伤了我最喜欢的人,伤的最深的还是我自己。 ☆、山有木兮木有枝·3   回去那个晚上,我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根据守夜的宫女说,我被梦靥住嘶声大哭着,而小路子就在我身边整夜擦着我的汗和泪水。   其实,不应该说是噩梦,而是过往的回忆,那段姜国城破的记忆。   那时,父王母后刚薨尸骨未寒,阿姐初登君位根基未稳,姜国便被北狄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姜国王都城破之后,北狄要一个交代,阿姐就作为一国之君,被姜国的王室们推出来做替罪羔羊。   她被用荆棘做的藤条缚在姜国四十七丈高的城门上,锋利的荆棘刺入皮肉中,鲜血染尽她素白的衣裳。鲜红点点,就像四月里姜国最嫣然的樱花。   四方有乌黑的云朵缓缓聚拢在姜国上空,是风雨欲来的情势。   姜国王城的民众被北狄的军队用绳索缚着手串联成一起,黑压一片如同天上墨色的云朵。而跪在城民最前面的则是往日趾高气昂的王室贵族,我和他们跪在一起冷眼看着那些对阿姐咄咄相逼的人跪在尘埃之中被来自北狄的铁蹄吓得痛哭流涕,卑贱之至。   抬头看向浑身浴血的阿姐,我咬着嘴记得临行前阿姐摸着我的脸告诉我就算看见什么都不要让自己哭,姜国的王女是姜国最高贵的女子,更不可以在敌人面前落泪。   国破的姜国兵荒马乱,风云莫测,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等待姜国的命运会是什么,就如北狄的两支军队先后来到姜国相互风卷残石分不清是敌是友。   唯一安静的只有一向温柔雅致的姜姒,却是从此闭上眼睛长眠不醒。   整齐静默地像是幽灵一般存在的北狄军队此时却像是被人生生破开一条生可见骨的伤痕,天地间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夹杂着马蹄下枯叶的□□,像是唱着一首葬歌。   一匹黑俊的马风驰电掣地闯进北狄军队严密包围起来的区域,四蹄腾空,嘶声鸣叫,飞扬的鬓毛落下来露出马背上一身银白盔甲的将军,身后随之跟着的是玄黑盔甲的将领。随着他们的到来,北狄的军人齐刷刷地单腿跪下来,连声音都整齐划一。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谈论那个人,用雷霆手段收压了第一批攻打姜国的军队,是北狄的二王子,这次的战争正是北狄的王储之争。心神激荡,我听到他的名字,晟烨,蓦地觉得熟悉。   四周北狄的旌旗被风吹得烈烈作响,晟烨利落翻下马来,一身银白盔甲身后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得四舞,挡住他如刀刻般凌冽的侧脸,手拿着红缨点缀的□□走到姜国城墙前。面容沉静就像是出鞘的匕首,明明英俊的眉眼下是天生的淡漠薄情,可我却清晰地看见那只持枪的右手却在颤抖着,指尖发白,青脉绽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拿着□□在地上狠狠地画出一个圆,用力到枪尖和地上的石子碰到爆发出火花,他借起这股力飞身攀着斑驳的石壁跃上城墙,□□划断荆棘藤的瞬间抱住阿姐坠落的身子,而那些锋利的倒刺也随之没入他抱着阿姐的手臂。   忘记哭泣,我怔怔地张着嘴巴看着晟烨抱着阿姐从姜国四十七丈的城墙上缓缓旋转落下。   血衣黑发,红枪银甲,即使在沉默的六军面前,亦或是在狼狈的姜国面前,那没有干涸鲜血依旧美得像三月中芳菲的樱花,就算是尽染鲜血的荆棘也能画出世上最漂亮的丹青墨画。   我突然想起在姜国城破的前一夜里,所有人都指责阿姐说她拖累了姜国,要把她交给北狄的军队,我拉着她温暖的手担心地问她害不害怕,只记得阿姐摸着我的脸对我温柔地笑,对我说道,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她相信,他会来救她,救整个姜国。   我记得,那个晚上,阿姐笑得那样美,让人永远无法嫉妒的美。   而如今,我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她心心念念挂念着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浑身浴血的阿姐闭着眼安静地躺在晟烨的怀里,即使死亡也不能带走她的美丽,那些荆棘藤条深深没入她的皮肉之中,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上的鲜血早已干涸。晟烨小心地徒手移开荆棘藤条直至他的一双手血肉模糊,身边的荆棘堆起来像是土包一般。   他紧紧抱着阿姐,脸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连声音也放得极轻,只是说出的话却在颤抖着,像是极深的请求,“阿姒,我来晚了,你别生气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嘴唇闭合几次却无法发出声音,眼睛红得像是要溢出血一般。   晟烨颤抖着淡紫的唇将阿姐褪尽血色的脸埋入他怀中,头向上抬一滴眼泪便顺着他鲜明的轮廓滚落下来,混着血迹映得他的脸一片斑驳,“阿姒,求求你,看看我——”话未说完,他身子前倾一口鲜血便喷出来尽数洒在地上,妖冶得像彼岸花。   阿姐等来的爱人,不是盖世英雄,是让姜国国破家亡的凶手!   再也无法忍下去,我挣脱开身边人的束缚冲上前去,所有人诧异地望着我忘记了呵斥,又或者在众人的眼里我一向都是顽劣不堪。   不顾疼痛,我一把抓起地上的荆棘藤使劲地往晟烨脸上手臂上扔去。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颊,丝丝血珠溢出来滚落到阿姐身上。   一边扔,我一边哭道:“都是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我指着他,猩红着眼睛吼道,“都是因为你,姜国没了,阿姐没了!你还我阿姐,你还我阿姐!……你把我的阿姐还给我啊!”   我拉扯着晟烨的头发,蹲下来哭得极其伤心,道,“你根本配不上她!都是你这个坏人!父王母后没了,姜国没了,现在连阿姐也没了,你把最疼我的阿姐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啊!”   眼前这个阿姐到死都心心念念的人,她被荆棘绑在城门上等了两天两夜也没有等到的人,他是北狄的王子,她用生命爱着的人就是那个运筹帷幄打败对手即将接管姜国的晟烨。   只是,被拿来运筹的是姜国。   只是,用来帷幄的,是阿姐的命。   时光仿佛静止下来,晟烨跪在这片静默地沙场之上,荆棘缓缓落下但晟烨始终都没放开阿姐的手,不肯松动半分。密密的雨丝落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也让他和阿姐身上的血迹氤氲开来,汇在一起,氤氲成了一朵一朵的花,开在了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   我呜呜地伤心地哭着,忘记了阿姐叮嘱的话,让我不要轻易哭泣。良久,晟烨的眼睛才有了聚焦的神,他转过头看向我,表情淡漠,唯有那双眼睛沉寂如星光陨灭的绝望。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一怔。   “你说的对,我配不上阿姒……说到底,是我们欠了姜国。”他眼神虚无,似悲似讽地说道。   晟烨从怀中拿出一把精致锋利的匕首,半分犹豫也无,便倒着递给我。   我怔怔地接过它,只见晟烨转过头更加珍重地抱着怀里的阿姐,抬起手拨开贴在她脸上细碎的发,眉间是与生俱来的淡漠和贵气。   雨下得大了,他静静地闭上眼,雨水将一切血污都洗去,我看见他用下巴亲昵地蹭着阿姐的头发,对我淡漠冷静地地说道:“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用这把匕首杀了我。为你阿姐,也为姜国成千上万的子民报仇雪恨。”   我颤抖着手拔出匕首,锋利的刀尖泛着青光与冷意,身后上万的军队哗啦啦地站起身来严阵以待。上万把红缨枪齐刷刷地对着我,但那一刻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又或者,忘了所有的感觉。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有将领急急说道:“殿下万万不可。”   晟烨始终看着阿姐,似是对眼前一切都无动于衷,只听他冷声对那个将领吩咐道:“我死后,任何人不得伤姜国子民一分一毫,更不可追究任何人!这,是军令!”   我是姜国的公主,而晟烨他们是我的敌人,姜国的人大抵是没有不希望报仇雪恨的。   可是,晟烨依旧抱着阿姐,手指轻轻拂开她细碎的鬓发,仿佛置身事外,浑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哐啷’一声,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音。   隔着雨丝,我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男子,连嘴唇都不住地颤抖着——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爱到情深不寿连天地变色也无所畏惧。   我从梦中哭着醒来,发现枕畔早已被泪水浸透。   那样悲伤的经历,即便是在梦里,也轻易让人破碎在它的痛苦里。   如同岸上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我捂住眼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对晟烨不可名状的喜欢不是因为晟烨予我的七年陪伴,而是始于那些血色弥漫的硝烟回忆之中,始于被鲜血浸染的王城墙壁下。   就像是佛家之中所说的孽缘一般,在那一刻我爱上了那个轻易将性命放到我手中的男子,爱上了他所有的情深与无望。 ☆、山有木兮木有枝·4   第二日晟烨出征的时候我没去送他而是来到姜国的宗庙,那里摆放着列带先祖的牌位,其中也有姜姒的。   她是我们这辈最优秀的继承人却是姜国继任时间最短的君王,又或者,是姜国的罪人。而她的牌位之所以会被宗亲同意放在宗庙中,则是因为晟烨成为姜国的相国大人,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将差点国灭的姜国治理到如今的繁荣昌盛。   我接过宫人手里点燃的香插入香鼎中,烟雾缭绕中我看着牌位上的名字,清河帝君,姜姒。   她是最疼我的阿姐,是我最敬爱的阿姐,也是我永远也不能打败的情敌。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我想,晟烨和阿姐会是天下有情人中令人钦羡的一对。   那一年姜国的樱花开得芳菲一片,同样拥有王位继承权的晟烨被他的兄长陷害被部下掩护着一路狼狈地逃到姜国,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在溪边被出游的阿姐救了下来。   如同所有戏折子中讲的那样,阿姐爱上了雄韬伟略的晟烨,而这个落魄的王子也爱上了救下他的温柔少女。他们在第一眼中便爱上了对方,没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却比任何华丽的感情都要来的纯粹。   晟烨养好了伤召集旧部决定返回故国夺回属于他的王位,他走时阿姐送给他一束自己的用红绳编好头发。在姜国,以发定情,是结发一世、一生情定的意思。后来,我见到那红绳绑好的头发,才明白阿姐将自己的终身都许给了她救下的人。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他离开后北狄上位的大王子突然对姜国发难,攻打姜国,理由竟是他登上君位需要祭旗。   北狄为刀俎,姜国就是砧上鱼肉,实际上是因为知晓了晟烨逃亡到姜国的消息。   不到三日,姜国便城破。阿姐不愿意说出晟烨的下落而被敌人残忍地用荆棘藤束缚在姜国的城墙之上,羞辱姜国的尊严。   而因为兵力的分散,晟烨回到北狄很容易便夺取了政权,紧接着发动雷霆之势收管军队。   可是这一切都换不回一个活着的阿姐,因为阿姐,晟烨与北狄的王室彻底决裂,从此叛出北狄做了姜国的相国,励精图治,焚膏继晷。   城破前王室们指责阿姐,说她拖累了姜国,因为一己之私而使姜国灭亡。   我尚未登位时,晟烨曾在一次醉酒后对我说,阿姒为了他当了姜国的罪人,既然如此,他们欠姜国的,他都会在离开前还清楚,北狄欠他们的,他都会一一讨回来。   语气云淡风起,除开他眼里的泪光。   双手合十,泪水盈满眼眶,我轻声说道:“阿姐,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姜国旗开得胜吧。”   军队班师回朝的时候,我盛装立在四十七丈高的城门之上,身后是肃立的百官。   隔着黄沙滚滚,从远方传来泠泠的凯旋之音,身后百官激动地互相道贺着恭喜着。我一把抓住身旁小路子的手,疼得他龇牙咧嘴,我欣喜万分地说道:“你听见了吗,是凯旋之音,凯旋之音!”   我知道,阿姐的魂灵一直都在,她会保佑姜国。   黄沙中渐渐引出军队的影子和整齐划一的声音,可是漫天的黄沙之中我却看见有雪白的冥纸在漫天飞舞着,就像白色的蝴蝶穿过彼岸牵引着魂魄归来。   明明太阳高照,我却仿若跌入冰窖里,冷得连牙齿都打了叠。当年的阴影似乎一下子重回了过来,我踉跄地跌了一下几乎要跌下城墙,小路子连忙手疾眼快地扶住我。   眼前的这个将领一脸悲色絮絮禀报着,身后是百官纷纷的感慨。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晟烨死了。那个将领说相国大人不顾劝阻,一意要披甲上战,一路冲锋陷阵和南夏的军队一齐攻陷北狄,而他最后和北狄王同归于尽,双双落下城墙死于非命。   如鲠在喉,我一把推开那个人,颤抖着手抚上他身后沉黑的棺木。身后百官齐声说道:“国相以身殉国,还望陛下节哀。”   在他们心里,我应该按照女王的礼仪表示一下对烈士的惋惜厚葬他们,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可是我始终办不到,泪水模糊了双眼,泪流满面,状似疯魔一般地对着棺木说道:“对不起,晟烨,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你别生我……姐夫,你答应过姐姐要照顾我和姜国,你答应过要照顾我的,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啊!”手指死死地捏住那棺木,我双目猩红,脸却温柔地贴在那沉黑的棺木上。   那将领一脸悲痛对我说道:“陛下,末将已按照相国死前的吩咐将他火化,他——”   闻言,我伸出手推开棺木,只见里面赫然盛着的是他的衣冠,骨灰已被沉黑的瓷罐盛起封好。在银白的铠甲中赫然放着一缕用红绳捆好的发,我突然哭不出来却发现心里极苦,一种比黄连还要苦上几倍的苦。   止住眼泪,我大大地退后一步,任由将领合上棺木。转过身,我对着跪下的百官正式发出了有我自己做主的旨意,“相国为国身死,功歌德众,寡人感其心特许其与清河帝君同葬陵寝,以示王恩浩荡。”   “陛下仁德。”在一片呼声中,我一挥绣有金凰的袖袍,转身离开。   那是我第一道自己拟写的旨意,与往昔晟烨手把手教我书写草拟的格式分毫不差,却是下令埋葬我此生最爱的男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5   天上的烟火陡然炸开,炫目多彩,庆祝的是天下统一的第十年。乱世纷争已经将近六百年,本来以为还会继续六百年乱世,可谁也不曾想到,乱世结束在一个少年手里。   不再是姜国国君的我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听人们歌功颂德当今的帝王,那个当年晟烨赞不绝口的萧敛(详情参考《帝女山河覆》),他几乎以一种传奇的姿态统一天下登上世间的至高点。   我很庆幸当初我将递降书交给他,也许是信任他,也许更多的是信任晟烨的眼光。   不过幸好的是,晟烨的眼光一向很精准。   “夫人,买块许愿木许个愿望吧,很灵的!”有个水灵灵的小女孩跑到我面前向我展示着她篮子里的木牌,试图劝说我买一块,见我没反应,她有些急,“夫人,真的很灵,只要将木牌写上自己的心愿抛到许愿树上,你的心愿一定能成真的!”   我笑笑,从怀里掏出几颗碎银子递到她手上,“不用找了。”   小女孩软软地道了声谢,便将木牌递给我。我接过那块木牌,不过是普通的檀木,可是在接手的那一刹那却有一种唤醒人心渴望的魔力,像是枯萎了很久的草木逢到一场甘霖一般。我默默地想了想,许个什么样的愿望呢?天下歌舞升平,那些大事已不需要我来操心过问;一生未嫁,自也没有丈夫儿女可操心。   远处有越女在弹着琵琶轻吟浅唱:   今夕何夕兮,舟中流   今日何日夕,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觉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想了许久,我迟疑地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一个不算心愿的心愿:山有木兮木有枝。   默默地闭上眼,那一瞬间浮现的是晟烨清俊如画的面容,我将手中墨迹已干的木牌向上一抛,那木牌便在空中翻了几转,绳子便稳稳地系在了树干上,和其他的木牌一起摇曳。   我微微一笑,我许了一个来生,只盼来生那个白衣黑发的青年能早点遇上一个顽劣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姜嫣。   (《山有木兮木有枝》完) 作者有话要说:  《山河故人归·姜国篇》讲述的是姜国女君的一场单相思。 其实文末的结局我很喜欢,就是寄托于来世。 没有看《帝女山河覆》的戳我专栏即可看到,顺便收藏一下本龙呗,啵啵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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